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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

在我們的婚禮上,我們選了耶穌在曠野裡與魔鬼相遇的故事,作為婚禮彌撒的福音。通常婚禮彌撒會選的讀經不外乎女人是男人的肋骨,丈夫是妻子的頭這類的經文,結婚這個場合,傳達這類的訊息真的不是很理想。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意味著女人使男人變得不完整而且痛苦,一個人類少掉一根肋骨只能用痛徹心扉來形容。如果選的是丈夫是妻子的頭這類實在很難硬凹的經文,通常也會強調妻子也是丈夫的脖子,其實也是不太妙,殺人影集看多的人就知道,要表達控制最強烈的表達不是把對方殺掉,而是用力掐住對方的脖子,然後來個特寫,妻子是丈夫的脖子,這個感覺比掐住對方的脖子更糟糕,從殺人影集上升到恐怖片等級的控制。

耶穌在曠野裡與魔鬼相遇,雖然有魔鬼,但怎麼樣都比上述兩類的經文正面許多。婚禮上選擇的經文,是為了在婚姻生活裡遇到困惑、難解、迷惘的時候,給人一些幫助與指引。之前與艾瑪吵了架,我又再把耶穌與魔鬼相遇的故事重溫了一次,我在想,魔鬼給耶穌的三個選擇,到底哪一個會比較令耶穌動搖,把石頭變成食物嗎?擁有世間的權力與榮華富貴嗎?跳下懸崖逼天使現身證明自己是天主的兒子?

在福音裡面,耶穌基本上有事沒事就很喜歡自己一個人去曠野,可以說是他個人的愛好之一,所以我覺得他去曠野四十天,這裡面有很強烈的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渴望,他不是非自願的被丟到曠野四十天,他是自願的放下生活裡的一切,到曠野裡過四十天應該是幾乎什麼都沒有的日子,我相信他還是有最基本的物質供應,像是食物、水,可能很少但不至於是完全沒有。

魔鬼出現的時候,可能是這些食物與水都所剩無多的時候,可能是耶穌在曠野這四十日裡的尾聲,也可能是他感到特別辛苦的時候,狀況不好的時候。總之,魔鬼來的時候,耶穌又餓又累,又迷惑,魔鬼給他的選項都是能夠緩解他此刻的困難的。

我想,耶穌能夠拒絕把石頭變成食物,不是因為他不餓,而是那本來就是他自願放下的,四十天沒吃什麼東西,其實也是一種飢餓訓練,他有抵抗飢餓的能力。耶穌能拒絕臣服於魔鬼,成為世界之王,享盡權力榮耀,這個也很合理,他如果想要的是世間的榮華富貴,他就不會在曠野裡把自己餓的半死,這本來就不是他想要的。魔鬼提供給耶穌的選擇,我覺得最難的是第三項,看起來最不合理,也是最難拒絕的選項,從懸崖上跳下去,看看會不會有天使來接你啊,證明看看你是不是天主子。

這是個一般人都比較容易拒絕的選項,但對耶穌很難,他相信他是天主子,他到曠野四十天的追尋、探問,也都是為了這一個主軸而來。他想要更深的知道,確定他是誰,他是不是他自己想的那個人或神或神的兒子,一個人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天主的兒子或天地的創造者,這絕對是一個很容易令人心智混淆、自我懷疑的追尋。

魔鬼提出了一個簡明的方法,來給耶穌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也是耶穌自己很想知道的。耶穌在福音裡面,一下說他是天主的兒子,一下又暗示他就是天主,這都展現了他在追尋的過程中的那些確定與不確定。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他相信他是天主的兒子,但他還不能確定他是。我覺得耶穌之所以能夠拒絕,是因為他接受了這個不確定的狀態,他接受了此刻這個不是那麼舒服、無法定位的自己,所以他才有能力拒絕。

那時候選擇這段經文的原因很簡單,我相信婚姻生活充滿考驗,我需要一篇經文來提醒我,讓我不要忘記這件事情。在這段經文裡,我更在意的是耶穌與魔鬼的互動,而不是最後他連過三關成功的結局,對我來說更有意思是,遇到困難的耶穌,他怎麼理解自己的困難,而又如何回應這些困難,魔鬼想盡辦法後,暫時無法可想就再等時機,一方面展現了魔鬼的毅力,另一面也很符合不會有解決完的問題的現實生活,讓我把焦點放在如何回應現實生活中的困難,重要的不只是困難得到解決,在回應的過程所展現的個人狀態,我的狀態,也是重要的。

「只要往前踏一步,你就可以證明你是天主的兒子。」簡單,輕易,就能獲得一個明白的答案,這個選項是如此的誘人,四十天裡在曠野裡把自己搞的餓的要死、累的要死、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並且可能一無所獲的耶穌,究竟怎麼拒絕魔鬼呢?我想,耶穌雖然想要知道自己是誰,但他並不急於證明自己,或許在曠野四十天都沒有搞頭的經驗,也讓他知道他是否是天主的兒子,並不是四十天就可以給他一個清楚的答案,所以,此刻這個一瞬間就能夠獲得解答的選項就變得很可疑。耶穌在與魔鬼互動中展現了他的狀態,他接納了還無法定位的自己,也接納了四十天一無所獲的追尋,雖然嚴格來說並不是真的一無所獲,至少這四十天的經驗讓他有拒絕魔鬼的能力,但他的確還沒找到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如果把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困難當作是魔鬼的問候,耶穌回應魔鬼的歷程幫助我把焦點放在我怎麼回應這件事情上。幾乎所有的困難都摻雜著自己與他人的原因,過去我會想,因為別人怎麼樣怎麼樣,所以我怎麼樣怎麼樣,總是會帶點無可奈何,我也不願意,或我也沒辦法的意味。我也很容易會覺得都是別人的問題,而我有我的限度,言下之意就是我才不要為你的問題來改變我的限度。一旦這樣想,不只事情不會改變,我自己對事情的理解也會停滯下來。我覺得我好像花太多力氣在別人的問題上面,覺得不解、不耐、翻一百個白眼,而很少停下來想想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這麼的不舒服,想想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我沒有像耶穌一樣好好的看看自己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對自己的理解還不夠,所以我無法招架魔鬼的問候。

耶穌走進曠野,曠野既是他日常生活的對照,也像是某種他內心世界的展現,我覺得耶穌在那四十天裡,走進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如果把那些他在曠野裡發生的事,飢餓、疲憊、與魔鬼相遇,看作是他的心理狀態的話,我想他應該是空虛、耗盡、自我懷疑的,如同我們一樣。他看起來沒有逃避這些事情,他可以不要去曠野,像我們一樣,把日常生活塞滿,不要去想,想了也沒有答案。其實耶穌也一樣,他想了,也沒有答案,他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我猜他的內在有許多事情同時發生,可能是很虛無的,但也可能是很遼闊的;可能充滿活著的痛苦與焦慮,但也可能發現即便如此,仍然能帶著這些辛苦繼續活著,找到理解自己的另一個可能,一個有開放性的可能。

耶穌知道自己是一個人,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可能是天主的兒子,在曠野的時候,天主什麼訊息都沒給他,耶穌不是因為天主一直給他指路牌,才一步一步認明自己是天主的兒子,相反的,我覺得他隱約知道些什麼但又一片混亂的可能性比較高,他沒有選擇用魔鬼的方式證明自己是天主子,但也無法用其他方式證明。在他的混亂與無能為力裡,他把他的生命向天主保持開放,他說,「不可試探上主,你的天主。」我覺得他的這句話是在說,如果天主此刻沉默,我也不會代替他回答,我會等待。耶穌的等待,是他對天主保持開放的部分。

我比較不傾向把耶穌在曠野與魔鬼的相遇,看作是一種誘惑、是一種試探,耶穌與魔鬼的互動與對話,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他的信仰自白,他給魔鬼的三個回答一致的都指向靈性層面的表達,魔鬼扮演的角色,像一個中間的傳話筒,帶著錯的問題前來,卻得到對的答案,面對魔鬼的問題,耶穌回答出天主要的答案:轉向天主、倚賴天主、但對天主保持開放。

耶穌看起來很冷靜一點也不餓,by Juan de Flan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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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常性

我的比利時生活非常規律,早上7:30去晨禱,7:59搭教堂門口的公車去研究室,中午一點或兩點吃飯17:00離開辦公室,搭17:11的公車回家,17:30到家。然後晚餐、洗澡、談戀愛。

但是這樣的生活其實超級容易偏離軌道。

比如只要沒有去研究室、出去小度假、比如拚期末考,都直接讓我作息大亂;還有比如趕文章參加研討會、比如研討會當周、比如研討會之後的癱軟(示範為期一個星期的研討會如何蔓延成4周)。只要我的生活一偏離常軌,我的祈禱生活就會受到影響,畢竟晨禱是跟修會團體一起,時間錯過就沒了。

另一方面,我最喜歡的祈禱方式是念日課,特別是跟團體一起念。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日課祈禱很吸引我,說是一時的新潮跟風也不是,畢竟念日課應該從來都沒有流行過;一時新鮮應該也不是,畢竟一念也念了十年了。由於年輕時候碰過不適合我的輔導人員(感覺他應該不適合任何人),讓我常常自我懷疑我對日課的喜愛到底是什麼。我常常想,到底念日課有什麼意義,這樣可以稱之為一種靈修祈禱方式嗎?

這個問題糾結我很多年, 後來來到比利時更嚴重了,因為本來是念中文的日課,現在變成念荷蘭文的日課。我還沒有開始上荷蘭文課程,所以雖然經過幾個月已經可以跟大家一起唱經,但是對於內容仍然是完全看不懂。要是說這個喉音、打舌、黑啊、喔啊的語言是某個神祕宗教的巫術咒語也說得通的,畢竟我可是完全看不懂內容啊~

不過反而因為這樣,這個實在看起來迥異於傳統讀聖經、念玫瑰經、默禱、頌禱等等建立於智性或至少理性(默禱至少還是有一些理性控制在裡面)的祈禱方式,讓我決定放棄去把我的日課時光-而且是荷蘭文日課-塞進既有的靈修分類裡面。我無法確定這個祈禱方式可否被其他人認可(你看看那個靈修輔導的影響有多大),但是我願意在每天早上把那段時間奉獻給天主。

號稱念五遍就可以回家的日課書~

我知道我念的荷蘭文是聖經中對天主的祈禱詞,我也相信團體的力量。我相信身處於團體中,成為朝拜天主團體中的一員,是來自臨在於團體中天主的吸引。而且,我相信透過這個方式,我與天主相遇,正是天主,才使得這件清晨唱頌外星文的活動,對我一點也不枯燥反而充滿吸引力。這種吸引力超越智性理解、超越文字,一個無法解釋的天主臨在的確證。畢竟連續九個月,在早上7:30跟一群語言不通的外國人用完全不會的語言一起詠唱不明白的內容,聽起來可是一點也不有趣。高緯度的比利時除了暑假的兩個多月,其他日子的清晨非常寒冷,甚至在我出門時天都還沒開始亮。來自各國的修士不會講英文,到現在九個月我們還是只能對著彼此傻笑還有說good morning。我透過自己的實踐,慢慢讓自己接受天主的邀請當然是超過人類的分類,也慢慢讓念日課回到當初單純快樂的狀態。

然而在日子混亂的時候、疲倦的時候、大熬夜的時候,早上的日課變的非常困難,有時候也被我默默的放生。昨天在反省祈禱生活的時候,我在靈修筆記上寫下恆常祈禱的困難,特別是當我的生活動盪時,祈禱的狀態就第一個受到影響。但是緊接著我又在底下寫下:又或者,應設法使祈禱生活成為我維持生活恆常的軸心。

我想到剛來比利時一個人念日課的時候。那時候也是很早起,自己一個人念日課。剛來到異鄉又天寒地凍,第一次念完日課讓我很激動。在這個一切陌生的環境裡面,有一個讓我熟悉的事物。祈禱像是一個環扣,把我的生活又一個一個扣回軌道上。祈禱可以成為生活的穩定軸心,也是我為自己預備的軸心。若我想成為一個祈禱的人,那麼我除了可見的祈禱時間,鎮日的工作與生活也都會成為我的祈禱。但如果希望在這些不可見的祈禱時刻也持續祈禱,維持可見的祈禱時間就是第一步。

總之,今天早上還在嚴重的疲倦感當中,太太生病及研討會後還沒恢復的疲憊,讓我一整個星期都呈現放假的狀態。早上我覺得我還是沒辦法進研究室,出門變的非常困難,而且寒冷非常。本來想默默放生今天早上的日課,但我想起昨天晚上讀書靈修筆記的句子,於是起來穿衣服出門晨禱。

早上的晨禱沒甚麼特別的,跟這九個月來的其他270場一樣。然而我對這個平凡的晨禱感到喜悅,因為我經驗到尋常。我所尋求的,也就是在這樣尋常的日子中,建立恆常的祈禱生活,並在其中隱沒我自己。

好消息是下下星期我們的荷蘭文課就要開始了,終於可以開始期待跟修士們溝通了,畢竟一直念自己都聽不懂的外星語言也不是辦法,哈。

光榮經(左)荷蘭文 (右)拉丁文

附上荷蘭文的光榮經,其實念久了,常用經文大概也猜得出是甚麼意思。不過對於完全沒有接觸過荷蘭文的人來說,應該還是非常外星語言吧。超有趣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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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召啊

「聖召」這個天主教概念,之後有機會會在天主教小教室介紹,本篇是行話的喃喃自語。

因為做傳教士研究,最近聽了一些不同的聖召故事,有一個九十幾歲的神父跟我說,他們那時候入修院哪有甚麼聖召,就是幾個同村子的小孩約了一起去小修院(以為是夏令營?)。結果幾年過去,陸陸續續大家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到現在都沒人趕他走,如此而已。又或者是一個朋友因為一些因素而不婚也不修道,於是選擇了獨身。類似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古早時期也有許多人因為沒法入修會,只好找個人結婚,比如小德蘭的父母。

我跟乙仙討論,這樣的人到底有沒有聖召?到底聖召是甚麼?如果沒有一個所謂純正的動機──好比入初學禮中會長問的「你來求什麼?」,而答案必須是那四平八穩的「求天主跟修會的仁慈」而且「只求天主和修會的仁慈」──這樣這個人還能算是有聖召嗎?

我其實一直非常討厭有些不願意修道的人,當別人問起他有沒有修道聖召的時候,連忙搖頭擺手後退說,「沒有沒有,我是婚姻聖召。」我常常想問他們,你知道婚姻為什麼是一種聖召嗎?你為什麼認為你是婚姻聖召?婚姻聖召是收集沒辦法、不願意修道者的回收箱嗎?婚姻聖召不是收集「無法修道的瑕疵品」的回收箱,獨身聖召也不是收集嫁不出去、娶不到老婆的失敗者的終局。婚姻、獨身、修道,這三者都是天主獨特的召叫,使用的不是消極的刪去法,而是積極的選擇。然而這又回到整個問題的源頭,一個人因為年幼無知、環境使然、個人創傷等等各種看似不純正動機下所做的選擇,仍然擁有完整的聖召嗎?

本來想修道的我,邀請了這個進教堂想搬走人家奉獻箱的小姐共度婚姻生活。
(不小心開到閃光燈畫面色彩不佳,殘念。)

我最後認為是的,在那些看似不夠聖的選擇後,那幾個人還是活出了在我心目中修道/獨身聖召的見證性。天主創造每一不一樣的人,擁有不同的特質喜好,而天主對這些人的召叫也不是抹去他們的特質,而是在他們的特質上聖化他們。依納爵是軍人,他回應天主後也建立了如軍旅一般的耶穌會;天主用掛滿盾牌兵器的夢境呼喚了當時渴望當騎士幹一番大事業的方濟;小德蘭本來就是愛撒嬌的小女兒,於是她走出屬於自己的撒嬌成聖法。擁有獨特的個人特質、生命經驗,並不會讓人因此而「不聖」。我們依照自己所是、所缺,選擇了生活方式,並且努力在其中活出聖召。

所以我認為生活方式的聖召就是:人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他相信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中可以找到天主,並且也真的找到天主,並繼續不斷尋找祂、與祂同行。熙篤會的聖伯爾納德說:「除非我們已經找到天主,否則我們便不可能尋找天主。」聖召的見證應該是一個人透過一種生活方式經驗到天主,且不斷持續尋找天主、活出天主性。不論選擇的最初是基於怎樣的原因,都有機會走出這樣的路徑。

過去我對於某些陪伴者說「哪條路都好」這種說法感到不滿。我認為雖然整體而言每條路都有其優點,但是針對單一個人應該會有「最好」的一個,「都好」這種答案,簡直是太敷衍人了。我現在則了解到,所謂的「都好」,其實在說的是「每一條路上都有天主」。所以聖召選擇不是選擇一個「有天主的道路」。因為天主無處不在,倘若任為只有一條路有天主,那豈不是表示其他條路上沒有天主?如果一個人尋求的是與天主更親密的關係,事實上所有的路都可以達成這個目標,況且沒有人可以保證哪一個生活方式一定可以找到天主。

聖召選擇是,基於自身的限度及對超性的渴望,積極選擇一種生活方式,然後許諾以一生的長度來實踐它。我相信聖召始於不可見天主的邀請,以及個人可見的意願。擁有聖召的第一個記號,就是願意。不會有一個人入了修會才有修道聖召,渴望修道、婚姻、獨身奉獻,有渴望就是有聖召的記號。有記號不一定代表有聖召,因為聖召需要用一生來活出來,也需要很多條件,而同時,有渴望卻沒有機會實現,不代表不能在另外一條路上遇見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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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和平

今天下午跟兩個台灣學生見面,訪談我求學和人生選擇的經歷。訪談結束,在兩個訪問人互相討論時,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攝影師悠悠問我說:你的人格特質是不是因為你是基督徒的緣故?他說他發現身邊的基督徒都比較正向。我說,我想不全是因為我是基督徒,因為我並不是在基督徒家庭長大的,有些特質-比如說愛講話-應該是天生的。不過基督徒之所以可以比較正向,是因為基督信仰的核心就是在說有個人(耶穌本人)保證愛你、保證照顧你,這樣的保證真的很正向啊。

後來攝影師告訴我,最近香港的事情讓他覺得非常絕望。一個連嘆氣都顯得太過於沉重而無法肩負的樣子。

我悠悠的跟他們分享我今天早上才在想的事情。

今天早上起來滑手機,原來昨夜香港發生大事,而有些人預言接下來一週會有更嚴重的狀況發生。身為一個基督徒,我在反省香港給我帶來的絕望感的時候,我開始想到一些別的事情。我在想,到底為什麼我對香港有那麼強烈的共感,有那麼深的絕望感? 我們天主教有很悠久的靈修傳統,我們在祈禱中與天主來往,也不斷反省自己的內在。

天主教擁有兩千年的歷史,特別是我最近在做傳教史的研究,許多人的一生或功或過,也就是歷史書上的兩行而已。這個世界上有戰爭,亦有和平。戰爭與和平交替,幾乎是人類歷史上不改變的事情。當我用遠一點的眼光看此刻,或許疼痛不變,但絕對不是終局。

我也想到,在比利時和我們租同一個房子的另外一個年輕敘利亞人,他們一家逃難到歐洲在不同地方重新開始。我真的不了解他們國家發生的事情,而且我承認,我對敘利亞難民的處境並不覺得痛,也沒有那麼關心。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地方也在發生悲劇,巴勒斯坦多年來也是,這個世界不是只有香港在暴亂,為什麼我只為香港感覺到痛?我發現對我來講他人的痛苦是有分別的,這是我真實的限度,我不是只是因為別人在受苦所以我就會跟著覺得痛。

「人有分別」充滿在我的心中。我對香港人感到同理的心痛,因為我相信天主創造了他們,我相信他們身為人的尊嚴並沒有被妥善的對待。然而我卻很難反覆告訴自己,那些打人的警察、下命令的官員、幕後的北京,雖然他們都做了不屬於天主的事情,但他們也是天主的肖像,他們也擁有身為人的尊嚴。這是我的限度,但這不是基督徒該做的事情。就像我痛恨那些反同志的所謂基督徒,我多次忿忿的表示:我不知道他們會去天國還是哪裡,但總之我不想跟他們去同一個地方。然而這個報復性的想法不是屬基督的。

耶穌說,愛那些對你好的人是人性,唯有愛那些對你不好的人,才是基督徒。我們基督徒要有信德、愛德、望德,也就是相信天主、愛人、保持盼望。但是信望愛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給你,天主會給你的是有機會鍛鍊你的信德、望德、愛德。而現在就是練習的機會,去年1124也是練習的機會。天主會不斷給你機會,讓你練習相信、練習去愛、練習盼望。

我也經驗到在我心中很深的憤怒。那個憤怒包含著暴力:我希望美國派出維安部隊、我希望有人起來打爆那些壞警察的頭、我希望誰發個導彈炸掉中南海一口氣解決港台的恐懼。然而這些東西都不會來自天主,因為天主內沒有暴力,暴力絕對不會帶來正義。唯有和平才會帶來正義,而不是由正義帶來和平。

和平帶來的正義非常的抽象,甚至聽起來遙不可及,但是這才是基督徒該做的事情。八百年前的聖方濟手無寸鐵的拜訪了蘇丹王,在當時穆斯林與基督徒之間通常是凌虐與殺戮。然而聖方濟跟他的同伴用他的和平的方式,讓蘇丹王相信了他們是和平的使者。直到今天,在三大宗教共同的聖地耶路撒冷,方濟團體代表天主教會中聖地的保管人,當他們穿上方濟團體的衣服,穆斯林及猶太人就會知道他們是和平的使者。這樣的和平,才是基督徒的和平。

祈禱的聖方濟 (by Kay Berger)

我跟那三個年輕人承認,這些雜亂的想法其實我自己也還沒有想清楚,但是當我發現在我心中對正義的想像失去和平,對天主的期盼失去平安,我知道我沒有走在天主的道路上。

小時候不明白人為什麼要活那麼久,年輕的我曾經覺得我已經擁有許多知識。但是現在老一點了,體悟到,因為人活著不是為了學習知識,而是為了學習保持平安、學習愛、成為一個穩定且散播和平的人。

有時候我也懷疑,我這樣的想法到底有甚麼價值?但是謝謝他們,因為他們問了我這個問題,我才有機會與他們分享。如果我剛剛說的這些東西中有一點什麼,讓他們多有了一點點希望,那就是這件事情的價值。所以謝謝那位攝影師問我,因為他們給我一個機會,看到這樣的反省是有意義的。我有許多心理系的朋友都在助人工作中,曾經有人告訴我,他更相信制度性、系統性的改變才可以幫助到人。一個一個救,太慢了。那時候我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但這幾年我發現這或許不是我的路線,我自己更渴望接觸一個一個真實的人,跟每一個活生生的人相遇。

整個場面變得有一點點嚴肅,有一點點沉重,但是攝影師的眼睛裡面好像多了一點點光。我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得太多,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對他們有幫助,我希望有(他們當然馬上說有幫助XD)。我跟攝影師說,我會為你祈禱,也請你為我祈禱。我說,或許你覺得你不知道甚麼叫祈禱。我跟你說,當有一個時刻,你想著香港的時候,你是平靜的,甚至感覺有一點點平安,那就是祈禱的時刻。我們天主教徒相信,屬於天主的經驗,首先讓人覺得平安,然後讓人學習謙卑,最後是不違反天主的道理及倫理(比如說平靜的去當自殺炸彈客絕對是不行的啊)。在那樣的時候,請你想想我,想想香港,那就是為我跟為香港祈禱了。我也會把你放在我的祈禱中。

為香港祈禱,為和平祈禱。基督徒,讓我們做愛的使者,傳報和平的福音。